第十六章长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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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山洞阴暗潮湿,脚下湿滑,令臣戴着探照头灯,引着豪生小心翼翼前进。洞里支路繁多,看上去皆一片暗沉,若不是照着小莲的纪载,根本分不出方向。
  就算有人碰巧蒙到洞口,接着就会迷失于曲折的路线。那些为了抗衡清廷的明朝遗人,不晓得花费多少年的工夫挖掘,才完成今日繁复的面貌。
  令臣的夜视能力很好,因此走起路较无障碍,但豪生看了一模煳,必须摸着沁凉的山壁,以免被脚下突石绊倒。如此使他们前进的速度比预期还慢。在这隔绝的洞里,很难想像外面仍是白天,而且路途足有百公里,若隻身一人在这阴凉之地走上一整天路程,从骨子里发出的寂寞感不言而喻。
  身在日头下都感觉得冷的冬日,山洞里更是寒冷,豪生只穿着一件消防局的外套,走没多久便冷得直打哆嗦。
  「不好意思,我好冷,你的背包里有多的外套吗?」走了近一小时,豪生终于忍耐不住,眈眈令臣的行军背包。
  「噯,你怎么不早说。」令臣放下背包,将皮衣脱下来给豪生穿。
  令臣的皮衣虽破旧,但像是能调节温度似的极为保暖,一穿上便驱走所有寒意。豪生望着令臣,愧疚地问:「那你怎么办?」
  本以为令臣的行军背包会有多的保暖衣物,但令臣笑道:「我已经习惯在野外受冻,虽然有些生疏,不过冷个一天没问题。」
  既然令臣都这么说了,豪生也不再客气,否则要真的走上一天,还没出洞口他就会冷死。脱下外套后,令臣只穿一件灰色长袖,紧紧贴着壮硕的手臂肌肉。
  「上面一直传来奇怪的声音。」
  「是河流。」令臣不掩兴奋地说:「这里可能是后堀溪下方的洞窟,我猜郑成功到台湾后,可能就派人到处寻找能躲藏的地点,否则仓皇撤退很难在短时间内扩建这么精密的地道。我想这个地道一开始只是为了打游击战,最后却变成遗臣生根的通道。」
  「可是郑克塽都投降了,康熙也没有要追杀他们,为什么还要跑?康熙不是还给郑氏后人官当吗?」豪生说起近日上网恶补的歷史。
  「两个可能,其一郑氏家族其他成员与皇室成员的态度,并不是每个人都向着清廷,例如寧靖王朱术桂自縊殉国,总之这批不愿归顺的人依然心系故朝,所以逃了;其二他们怕投降被带到北京监视,也可能忘不掉权力,不甘居于人下。」
  「第二个可能感觉好可怕,太私慾了,他们是想维护明朝的统治吧。不都说『汉贼不两立』吗?」
  「或许他们是喊出这么个口号没错,但歷史并没有所谓是非对错,是汉是贼乃是掌握话语权者的说词。歷史的主体是人,人的情感太复杂,不能轻易一刀斩成二元论。」
  令臣嘮嘮叨叨说了一堆,已经偏出明朝的范畴,豪生听得头昏脑胀,索性再不开口,豪生不说话,令臣也随之安静下来。走了一段路程后,豪生开始习惯暗路,因此神经不再这么紧绷,身体一松懈了,飢肠轆轆的感觉便涌来。
  豪生才想起除了早餐随手抓一片吐司果腹,直到现在什么也没吃,肚子咕嚕咕嚕叫,回盪冰冷的山洞。令臣听见了,便停下脚步,从背包里拿出一包口粮饼乾、两组罐头食品、几条巧克力条,以及小型加热炉组。
  「虽然还有点早,先来吃晚餐吧。牛肉义大利麵跟醃鱼,你要哪个?」令臣见豪生不为所动,拿起装着牛肉义大利麵的罐头用探照灯照亮,「这是法军的野战口粮,味道还不错,试试吧?」
  「你随时都在背包里放这些东西吗?」豪生本想这么说,但既然对象是令臣,也能够理解这种突兀性。
  令臣照着豪生一闪而过的狐疑神情,笑道:「牛肉的给你吧,再吃条巧克力热量就够了。」
  「不,我不吃牛,请给我醃鱼罐头。」
  分好要吃的食物后,令臣架好加热炉,放进固体燃料块,用打火机点燃。
  然后将隔热提把接到醃鱼罐头,开始加热。等待加热的期间,豪生先吃巧克力与饼乾,虽然没有市售的香浓,但在又暗又冷的环境里也不容挑剔。
  分别加热完两个罐头,令臣把探照灯放在一颗较高的岩石上,方便吃饭。两人拿着塑胶叉子大快朵颐,豪生第一次食用这种野战口粮,觉得口味相当特别,吃了两个罐头以及饼乾、巧克力,肚子立刻涌现饱足感。
  令臣吃饭的速度很快,三、两下就把两个牛肉义大利麵吃净,他再从背包里拿出一公升装的矿泉水,问:「要不要泡点茶?」
  「还有茶可以喝,一点也不像在地道。」豪生突然哀伤地说:「小莲不知道是不是独自走这条路出来,一天的路程耶,她一个女孩子怎么忍受又饿又冷。」
  「别杞人忧天了,如果毫无准备就想徒步闯关,小莲姑娘没办法活着出来。」令臣看了看怀錶,时间近六点。若没有时鐘,阴暗的山洞里根本感受不出时序变化。
  「令臣,你身上刺的是经文吧?很帅耶。我听说那个要请泰国师傅开光,然后一针针刺进去,你刺这么多一定很痛。」山洞里无事,豪生便聊起令臣的刺青。
  「你说的是五条经,我这个是巴利文版的《金刚经》。」
  「可是听说随便刺经文会遭来那个耶。」
  「一样都为祈福,哪来这么多规矩。」
  「说的也是,希望你的经文刺青能替我们消灾解厄。」豪生望着尽量不仰望上面,免得產生压迫感。
  喝完茶,令臣将垃圾装进塑胶袋里,塞回背包。两人饭饱茶足,精神昂然继续前进。虽然豪生平时会锻鍊身体,但在这样的环境里进行漫长而寂静的徒步,还是很难受,他拍了拍右边口袋,那里放着与小莲的合照,他必须不断想起来此的目的,才能坚毅地走下去。
  令臣彷彿习于险境中长距离行走,走来轻而易举,连续四个小时还不觉得疲惫。
  走到十点整,他们找个地方平整的地方停下,令臣放下背包,深深呼了口气。豪生听见喘息声,惊讶原来令臣也会疲倦,他走近帮忙提着背包,放到较高的石块上,发现背包很沉,一支手拾起相当吃力。
  「好重,你放石头在里面吗?」
  「别伤到手了,这背包大概有二十公斤。」
  「二、二十?你揹着这么重的背包走这么远的路?」
  「不远,我还曾扛三十公斤行李在叙利亚沙漠连续走两天,那次气温超过摄氏三十九度,差点没脱水送命。」令臣说起往事谈笑自如,一点也不在乎那是非常危险的事。
  「原来考古学家跟歷史学家这么辛苦?简直跟打仗没两样啊……」豪生盯着令臣的背包,挠着头道:「不过说你去考古大概没人信,说去打仗还有可能。」
  「哈哈,现在要是打仗等等就得轮流守夜。」令臣笑道。
  当令臣从背包里拿出两个羽绒睡袋,豪生也丝毫不感到意外。
  「话说你怎么知道我们会睡在这儿。」
  「什么意思?」
  「睡袋啊,正常来说会准备两个吗?」
  「哦,我怕一个坏掉,所以准备了备用的,如果今天是三个人,就得有一个人整晚受冻。」令臣脚踏地面,找出能放睡袋的平地,「走了大半天,也累了吧?」
  他找了发现一块可以容纳两个人睡觉的平地,于是跟豪生铺好睡袋后,赶紧窝进里头取暖。他这时才喊道:「真冷,特别是过六点后,洞穴的温度又降了一些。」
  「你应该跟我说的……」豪生深感内疚,他建议道:「明天皮衣给你穿吧,反正没多少路吧?」
  「这么嘛,从小莲姑娘的纪录来看,我们只走了四十五公里左右,还剩六十公里要拚命。」
  「一百公里岂不是走到云林去了?」
  「因为我们左弯右拐的关係,若纯算直线距离,可能未出大地谷的范围。毕竟是出于军事目的挖掘,当然不能让敌人太容易找到。」
  「说的也是。」
  豪生想一大早还在局里消沉,结果此刻场景一换,变成寻觅失落政权的探险家。等出了山洞会是如何光景,小莲是綺丽的幻梦,还是残酷的现实。提及现实,豪生不得不正视工作的事,若无意外,他会被开除,毕竟他不只旷职,还拒绝接听分局长的电话,直接人间蒸发。
  想归想,豪生却不曾后悔,要是没有觉悟,他何必抱着视死如归的决心一定要找到小莲──儘管连出了山洞能不能找到小莲都是个问题。但豪生有个预感,小莲不是精神病,也没有去大陆,她就在出口等他。
  「假设,我是说假设,最后的结果与你想的背道而驰,你能承受住吗?」令臣问。
  「又是假设……」豪生开始惧怕这两个字了,他说:「我相信在我梦里频频求救的小莲是真的。」
  「我一直想问,你是不是当过兵,很像军人。」即使是不爱八卦的豪生,也对令臣的身分感到好奇。
  「哈哈,哪个男生没当过兵,我是义务役文书兵。」
  「可是你感觉像上过战场,就像电影演的,躲在沙漠的掩体后面,跟当地游击军对峙。」豪生在黑暗中比画。
  「那可是要命的事,我这人怕死。」令臣笑道。
  「别开玩笑了,怕死还特地去看毒贩交易吗?」
  「所以我刺经文。」
  「不对吧,应该要远离危险,那是经文又不是防弹衣。」
  「越接近死亡,越能看见永恆。」
  「你之前好像也说这句话,这是什么意思?」
  令臣只嗯了一声,道了声晚安,便不再说话。
  豪生忖令臣果然是很神秘的人。令臣睡去后,遗留千头万绪给豪生,豪生希冀小莲能入梦来,告诉他接下来面对的一切不会让他失望。
  翌日,手机在一片黑暗中疾声大叫,令臣听到声响立刻蹦起,关掉闹铃。早上六点了,山洞景色仍与昨日相同。
  由于有睡袋,两人一夜好眠,精神饱满的两人加快脚步,除了吃中饭休憩以外毫无停留,一心想儘快抵达出口。一眨眼又过了大半天,豪生走到脚底长水泡,累得不发一语,他算不清走了多少路,脑子不停想着下一个转弯就会看见阳光。
  令臣忽然止步,猫下身体静静地说:「小豪,你曾否想过,小莲姑娘的纪载有误。」
  「咦?我们走错路吗?」
  「当然不是,这段路没有小莲姑娘写的这么远,至少要近二十公里,你瞧瞧眼前。」令臣绽开笑容,指着散发微微光亮的前方。
  再稍走几步,歷经二十二小时跋涉,他们再一次接触外面世界,望见暮云靄靄,晚霞柔和的黄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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